县试前的沭阳县,文风与暗流共涌。
由几位致仕乡绅主办的“文萃阁”诗会,俨然成了考前最后、也最关键的舆论场。
能登此门者,或家世显赫,或才名已具,一张请柬,便是身份的象征。
张承宗为让儿子“见世面”、“结人脉”,不惜重金购得请柬。
张诚虽百般不情愿,终究被其父“扬名可助科考”之言所诱,硬着头皮,带着苏惟瑾踏入这对他而言不啻于刑场的文雅之地。
文萃阁内,窗明几净,茶香氤氲。
学子们三五成群,或引经据典,或品评时文,看似谦和,实则字字机锋,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较量与矜持的优越感。
上首几位老儒正襟危坐,乃是今日评判,目光扫过在场学子,带着审视与期许。
张诚缩在角落,肥硕身躯与周遭清瘦学子对比鲜明,昂贵的绸缎直裰也掩不住那股格格不入的俗气,如坐针毡。
苏惟瑾垂首侍立,超频大脑却已无声扫描全场,
将寒门学子的拘谨羡慕、普通士子的审慎观望,
以及以孙志远为核心的那个小圈子的倨傲与张扬,尽数捕捉、分析。
孙志远无疑是全场的焦点与核心。
他身着月白杭绸直裰,腰缠玉带,手持一柄泥金折扇,在一众拥趸的簇拥下,于厅中缓步而行。
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谈笑之声清朗,总能恰到好处地压过周遭杂音。
“诸兄,”
孙志远扇柄轻敲掌心,声音带着惯有的自信。
“今日文会,本为切磋学问,以文会友。
然学问之道,如筑高台,根基不固,倾覆在即。”
他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停在角落里的张诚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若与胸无点墨、只知铜臭者为伍,非但无益进取,反受其累,徒惹一身俗气,污了这满室墨香。
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其身旁那名唤作赵铭的狗腿立刻接腔,声音尖利,刻意放大:
“孙兄所言极是!
譬如那等靠祖辈余财堆砌门面,自身却如草包,腹内空空者,混迹于此等清雅之地,岂非玷辱斯文?”
他直接指向张诚方向:
“我听说有人连《三字经》都背不全,怕是连‘人之初’后面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哈哈哈!”
这番指名道姓的羞辱过于明显,厅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许多巴结孙家或本就瞧不起张诚这等纨绔的学子纷纷附和,
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张诚,充满了鄙夷与看笑话的意味。
张诚面红耳赤,虽纨绔脸皮厚,但在如此集中的嘲笑与注视下,也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如被针扎。
他攥紧拳头,肥硕头颅几乎埋进胸口,恨不得原地消失。
苏惟瑾依旧静立,如古井无波,袖中手指却微微收拢。
超频大脑冷静地记录着孙志远每一次嘲讽的嘴脸和张诚每一次的窘迫,为后续行动计算着最佳时机。
此时,主持诗会的李老儒为缓和这略显尴尬的气氛,亦为考校众学子,捻须笑道:
“诸位,既是文会,不妨先易后难。
老朽出一上联,权当抛砖引玉——‘竹本无心,节外偏生枝叶’。
诸位可试对下联。”
此联看似咏物,实则暗含哲理,颇有难度。
孙志远身后另一名狗腿,钱痦子(因嘴角带毛大痦得名),急于表现,抢先一步,昂首道:
“学生不才,试对一句:‘梅虽有蕊,寒中不借春风’。”
对仗尚可,但意境平平,略显小家子气。
众人出于礼貌,微微颔首。
钱痦子自觉露脸,得意洋洋。
孙志远却微微蹙眉,似觉此对不美,正欲开口亲自修正,以显高才。
苏惟瑾心念电转,判断时机已至。
就在孙志远即将开口的刹那,
一个清晰却带着几分怯怯的声音响起,出自那一直低着头的书童苏惟瑾之口:
“少爷…小人愚钝,方才服侍您温书时,
似乎听您念过一句‘藕虽有孔,胸中不染尘埃’,不知…不知能否对上?”
他说话时目光望向张诚,仿佛真是张诚曾经念过的句子。
此联一出,临近几人先是一愣,细细一品,眼中顿时闪过惊异!
“妙啊!”
一位靠近的老儒忍不住击节,
“‘竹’对‘藕’,‘无心’对‘有孔’,‘节外生枝’对‘不染尘埃’,字字工稳!
更妙在意境,‘胸中不染尘埃’,此心此志,堪称点睛之笔!”
钱痦子那张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僵在原地,方才的得意荡然无存。
孙志远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看向苏惟瑾的目光首次带上了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张诚虽不懂好坏,但见钱痦子吃瘪,
旁人对苏小九(及间接对他)赞叹,
顿觉脸上有光,腰板不自觉挺了挺,故作高深地哼道:
“唔…正是本少爷平日所思。你这奴才,倒是记性好。”
孙志远面色一沉,冷哼一声:
“侥幸得句,不过文字游戏,小巧耳,终非文章大道。”
他身旁另一位学问稍好的追随者李俊见状,欲为主子扳回一城,扬声道:
“我这有一上联,写的是眼前景,亦含典故,请诸位指教:
两船并行,橹速不如帆快。”
此联妙在谐音双关。
“橹速”谐音“鲁肃”(三国吴臣),
“帆快”谐音“樊哙”(汉将),
表面言船行快慢,内里却隐含文臣不如武将之意,难度骤增。
场上顿时寂静,学子们皆皱眉思索,无人能立刻应对。
孙志远面露得色,此联乃他家中幕僚所作,寻常学子难以应对。
就在他准备享受这难倒全场的寂静时,苏惟瑾再次抬头,目光依旧“怯怯”,对着张诚方向躬身道:
“少爷,您前日与友人谈论古今名将时,
不是笑对过一句‘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么?
不知…不知能否对上此联?”
“笛清”谐音“狄青”(北宋名将),“箫和”谐音“萧何”(西汉名相)!
“绝了!”
李老儒这次直接拍案而起,满脸激动。
“以‘八音’对‘两船’,‘笛清’‘箫和’对‘橹速’‘帆快’,人名谐音,典故相对,武将对文臣,天衣无缝!
张公子,没想到你平日深藏不露啊!”
全场哗然!惊叹声此起彼伏。
张诚虽仍半懂不懂,但李老儒的激动和全场的反应他看得明白,顿时哈哈大笑,得意地瞥向孙志远:
“孙兄,这下联可还入得了你的法眼?”
孙志远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手中折扇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苏惟瑾,又狠狠剐了张诚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低语:
“张诚……好,好得很!竟敢携奴辱我至此!”
连番受挫,孙志远已是骑虎难下,他必须用最正统的、最能体现才情的诗歌碾压回来!
他不再看苏惟瑾,好似多看一眼都会污了自己的眼,径直走到窗边,以院中老梅为题,略一沉吟,朗声吟道:
“铁干虬枝立岁寒,暗香浮动影阑珊。
莫道春风不识趣,且留清气满乾坤。”
诗成,阁内顿时一片喝彩。
“孙兄大才!此诗托物言志,气节凛然!”
“‘且留清气满乾坤’,何等抱负!当浮一大白!”
几位老儒亦频频点头,显然极为满意。
孙志远负手而立,试图找回那份睥睨全场的姿态,目光扫过张诚,挑战意味十足:
“张兄,素闻贵府家学渊源,不知今日可否赐教一诗,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压力再次来到张诚这边。他面如土色,汗出如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孙志远嗤笑,极尽嘲讽:
“怎么?
张兄方才不是还对答如流么?
莫非贵府只教了奴才应对小道,这正经诗赋,反倒无人能教了?
若实在江郎才尽,不若让你这书童再代劳一次?”
他将“奴才”和“代劳”咬得极重,羞辱之意,溢于言表。
张诚被逼到绝境,羞怒交加,反手狠狠推了苏惟瑾一把,低吼道:
“狗东西!听见没有!快!
给老子作首诗!作不出来,回去扒了你的皮!”
苏惟瑾眼底寒光一闪,知道彻底碾压的时机已到。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苏惟瑾。
他上前一步,姿态依旧谦卑,对李老儒和张诚行礼,声音带着“惶恐”却清晰:
“诸位老爷,少爷。
小人微末之才,岂敢与孙公子锦绣诗章相比。
方才孙公子咏梅,高洁清远,小人万万不及。
只是少爷严命,不敢不从……小人见案上这锭墨,想及自身微贱,偶有所感,便胡诌几句,
权当……权当引玉之砖,若有不当,甘受责罚。”
在众人注视下,他沉吟数息(实为超频检索优化),缓缓吟道:
“玉匣玄云泻,乌金淬月华。
磨穿千古事,染就满城花。
莫笑池中浅,龙蛇隐趸赊。
待得春雷动,碧海化烟霞。”
诗音落定,满堂先是死寂!
旋即,惊叹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好!好一个‘磨穿千古事’!
好一个‘龙蛇隐趸赊’!
好一个‘碧海化烟霞’!”
李老儒激动得胡须直颤,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如电,死死盯住苏惟瑾。
“前四句写墨之形神,底蕴深厚!
后四句……后四句直抒胸臆,志存高远!
‘池浅龙蛇’,‘春雷动’,‘化烟霞’!
此等气魄胸怀,格局意境……远超咏梅之孤高!
此子……此子非凡啊!”
满堂哗然,赞叹之声不绝于耳。之前对孙志远的赞美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首石破天惊的咏墨诗所吸引,孙志远那首诗瞬间被比了下去。
孙志远脸上的傲然与得意彻底粉碎,先是惊愕,旋即涨红成了猪肝色。
他死死攥着折扇。
“咔嚓”一声,扇骨竟被硬生生捏断!
他引以为傲的诗才,竟被一个书童,用一首咏物诗,打得体无完肤!
尤其那“龙蛇隐趸赊”、“春雷动”,简直像是在当面抽他的耳光!
苏惟瑾却已退回张诚身后,再次低眉顺目,轻声道:
“小人信口胡诌,污了诸位清听,少爷恕罪。”
好似刚才那首足以传世的诗篇与他无关。
张诚此刻虽仍半懂不懂,
但全场反应和孙志远那副如丧考妣、扇骨断裂的模样,
让他明白自己大获全胜,顿时趾高气扬,冲着孙志远方向重重啐了一口:
“呸!什么狗屁才子!连我家书童都不如!也敢跟爷叫板!”
孙志远气得浑身发抖,颜面尽失,猛地上前一步,
似乎想动手,却终究强忍下来,
只用怨毒至极的目光狠狠钉了张诚和苏惟瑾一眼,从牙缝里挤出:
“张诚……我们考场见!”
猛地拂袖,撞开身后之人,狼狈不堪地冲出了文萃阁。
赵铭、钱痦子等人面面相觑,慌忙跟上。
诗会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众人散去时,议论焦点已全是张府那位惊才绝艳的书童。
张诚志得意满。
苏惟瑾面上恭敬,心中冰冷。
超频大脑清晰地捕捉到离场时那几道特殊的目光:
李老儒的眼神,是发现瑰宝的灼热与探究;
而另一道来自角落的视线,则阴冷如毒蛇,
属于孙家那位一直沉默旁观的管家,
那目光中蕴含的不仅仅是怨毒,更有一丝审视与算计。
“锋芒已露,暗流更急。”
苏惟瑾抬眼,望向县衙考棚方向,眼神凝重。
明日的县试,才是真正的战场。

